◆一粒蚂蚁的下午
一粒蚂蚁费了整整一下午时间才爬到电线杆的腰部
它看见一粒民工背着哥哥的尸体
跨过高速公路摇摇晃晃向地平线走去
极目远望乌云像一块巨大的淤血噎在塔吊的喉部
更远处一粒眼瞎的老妈妈
费了整整一下午时间才从粮囤中摸到儿子的长命锁
在此之前她摸索着把一朵塑料花嫁接在仙人球上
天就要暗下来视线越来越黑
如果这粒蚂蚁一口气爬到电线杆的顶部
它还将看到什么
◆仪式
怀孕的母羊走过大地
草籽正好触到温暖的乳房
它跪进清清的河水
照了照脸用去一朵荷花绽放的时间
洗了洗身上的泥巴
用去一只病蜻蜓从阴影中飞到阳光下的时间
我尾随它转了很久直到它爬上遍布碎石的山坡
那是危险的石料场工人刚放完炮
它在一片麸子苗中停住用蹄子一圈圈缠茎蔓
直到把那个难看的伤疤藏得严严实实
这是一个仪式而且如此隆重
这只羊想让孩子一出生就能看见
自己的母亲干净而美丽
◆比喻
许多事物我能看见却说不清楚
经过那个小泥塘我难受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
青蛙产下的亿万个卵中到底有多少能够侥幸存活
转眼间秋天已经深入骨髓
我反复打量那些被霜打蔫的茄子
不知该把它们比喻成拍卖时光的锤子
还是娘亲哺乳完孩子之后耷拉下来的乳房
◆父亲
打我的那个人被喊作父亲
他的拳头坚硬关节嘎巴嘎巴地响
因为偷吃了邻居家的红枣和月光他狠狠
揍了我一顿他冲过来就像火车头撞进麦田
让我想起惠特曼用他的粗嗓门击败了诗歌的夜莺
◆姥爷
掩埋了祖传的金貔貅钢盔宝剑官印和御笔牌匾
拍了拍全身的锈迹从帛画和祠堂的供品中走出来
进了一个破落的篱笆门
再出来时肩上多了一柄镢头
他昼夜在田野中穿行和布谷鸟打招呼
刨地挖掘黑暗吃田野里的小紫花
偶尔兑着露水喝二锅头大醉双手锁膝低泣
远处的小村庄跟着他的宽肩膀抖个不停
在七十一朵火烧云忽然下沉的时候
风抹掉了他的名字
我走过去看那石碑所有的笔画下陷半厘米
青苔和黄土正好填满那些凹槽
到了冬天姥爷的名字又变回大理石的颜色
朝上的部分落满白雪和呼呼北风
◆远山如碑
有一些树苗被风斩首
它的芽苞上供养着春天的小牌位
有一些事物憋屈在花蕾中
忍受着时光的鞭打却不吭一声
灵魂被扣押在回家的半途
生存的拷问耗尽了香气
我走在鹅塘村的泥泞路上
泣血的布谷锯断我行程
远山如碑碑后瘫坐着哭肿双眼的乡亲
挥一支柳条为投河自尽的母牛唤魂
◆农历的这束光
两节大电池一个小灯泡
农历的这束光让黑暗摇晃无声落地
这束光在前面引路迷路的孩子总能找到家门
向下能照见安睡的虫豸
向上能照见冲向高处的苍鹰
农历的这束光自下而上照不到祖先居住的地方
那里湖水安静时间澄澈
月光下醒着纸扎的马车千只白鹅万亩葵花
◆老伙计
那头被我用柳条抽过的灰背驴
那头蹄子磨碎牙齿掉尽的老伙计
在它弥留之际我去看它
告诉它我离开那个磨坊三十年了
它呼吸如草芥肚子鼓胀如钟鼓
只需轻轻一下就会被敲破
我去摸它耳朵上的伤疤
它来舔我掌心的命运线
一个将老的人一头欲死的驴
两个在秋风中重逢的老伙计
用变凉的蟋蟀声和失效的时光彼此安慰
◆三种树
在外省市许多出名的山上
有蓝果树小果吴茱萸石栎丝栗栲
还有中华石楠华杜英细齿稠李小紫槭
南方积椇马尾松红豆杉金缘榕
密花树甜槠黄丹木姜子大叶青冈
还有香港黄檀乌岗栎野槭树
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树
就是找不到洋槐梧桐和白杨
这三种树在我们鹅塘村很常见
有这三种树的地方不一定是我的故乡
但我的故乡一定缺不了这三种树
洋槐的花可以吃能医治苦痛和无常
梧桐叶很大灵魂燥热可乘凉
最难忘的是那些白杨
砍掉任何一根枝条伤口都会结疤
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非常像人的眼睛
一年又一年盯着灰白的土路起伏跌宕
踌躇满志的少年结伴离开
白发苍苍的老人孤苦伶仃地归来
◆惭愧极了
作为一个懒散者
与那些义务搬运花粉的昆虫相比
我惭愧极了
在乡下生活这么多年公鸡不厌其烦地喊我起早
梧桐花从不吝啬自己的花香
每次想起这些我惭愧极了
从田埂上走过拉提琴的小蚱蜢告诉我
蓝天护佑着故乡白云之下全是好时光
那些老眼昏花的乡亲为了翻捡遗漏的花生
握着小铲子跪下膝盖挖个不停
她们为劳动所累但保持了生存的平静
看着她们边擦汗边拉家常
我惭愧极了
◆每天
从白龙潭胡同到谷阳南路的文化馆
我走过的路不是我的空气不是我的
空气中荡漾的花香也不是我的
照耀着我的阳光
也照耀着趴在人行道上的那个乞丐
每天下班无论多晚
胖嫂总会给我热好一碗老家的菜粥
想想这些泪水也该知足
在都市中丢了老婆的那个人
抱着玉兰花树号啕大哭
我想劝劝他“找不回来的,就别找了,
没把自己弄丢就行。”
尘世之中只要秒钟仍在我们体内滴答
我们就应该对生活说声“谢谢。”
◆什么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
早就应该把木桩打好拴住那怀孕的母牛
别让它跑到仇人家去生孩子
雨是好雨就是来得太晚了
就在三分钟前瓜地刚刚浇完水
信佛的人不小心酿成大错挖井时弄死一只小青蛙
他为它念了七遍《往生咒》
小到一个村庄大到整个人间
什么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
只有那青山它的阴影没有悲哀
那星辰那光亮看不出任何朝代
◆在我的故乡
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看见蜻蜓在水草上产卵
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福分看见蜻蜓边飞边做爱
看见蜻蜓产卵的人看见蜻蜓做爱的人
很快就会由少女变成新娘
而从新娘到母亲
也就是从这个村到那个庄的距离
从一块红盖头到一块婴儿尿布的距离
少则半里多则四十里五十里
◆鼹鼠
大地内部时光深处
缩着脖子的鼹鼠很像一个绷紧的弹簧
它举着闪亮的小铲子挖地洞
有时快有时慢有时深有时浅
遇到过潮湿的果核变质的花叶庄稼的根须
也遇到过腐朽的头盔倾斜在黑暗中的断剑
鼹鼠在地下挖洞
地上的人隐隐约约能听到它的喘息和警觉
在洞穴的前面
当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动物骨架突然出现
鼹鼠咯噔一下怔在那里
它举着闪亮的小铲子不知是继续往前挖
还是悄悄后退回到明亮的地面上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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